Thursday, July 02, 2009

正生事件:偏愛回頭的浪子?

文:鄭依依
《明報》2009-6-27

《聖經》有則著名的浪子回頭故事:地主的小兒子早年離家,縱樂揮霍,散盡了身上的家財後歸來,父親遠遠望見,高興地迎接這久別的遊子,為他被上上好的袍、戴上指環,宰牛慶祝么兒的失而復得。

這故事,律政司長黃仁龍也用以勸勉戒毒的青少年,「知錯回轉那一刻就是最寶貴的」。
然而司長也許漏掉了故事中長子的心聲──長子聽說父親為弟弟設宴,不肯進屋,「我服侍你這麼多年,從沒違背過你的意思,而你沒有給過我一隻羊。」

福音戒毒學校正生書院申請遷入梅窩南約中學,半個月來遭到不少梅窩居民的反對,媒體都捕捉抗議者的口號與「惡形惡相」,以及正生學生的無助。輿論中梅窩人成了自私者的象徵,網民甚至冠以「梅毒人」之名。這時,許多並不反對正生書院駐守梅窩的居民,反過來感到委屈極了。

在梅窩居住十多年的繪畫老師陳清華說,「我是支持正生這形式的書院的」,但她看到反對者背後的原因,藏著有如浪子長兄的多年的欠缺與失落,使他心內空空而難以對他人包容。
「媒體上呈現了居民與學生的對立,一如魔鬼與天使,但世事並不是如此極端的。這並不是上帝喜悅的事。」她說。

陳清華形容正生與居民有如一對兄弟,「爸爸決定了把一份兩個兒子都很希望得到的禮物,要全給其中一個兒子,便帶著他去跟另一個兒子宣佈決定。」她指出「包容是需要有選擇的民主與自由為基礎的」,但在正生事件上,梅窩居民卻無得揀,被逼要讓出禮物──一份梅窩本土教育的多年訴求。

的確,許多梅窩居民都能說出各自的梅窩教育困局的故事。

南約中學○七年被殺,梅窩學校校長阮慧筠便曾在前一年的十二月及該年的九月,兩次申請遷入空置的南約中學校舍。據她所知,除梅窩學校之外,還有好幾家辦學團體亦同樣提出申請,「故這並不是媒體所說的瘦田無人耕,耕開有人爭」。

梅窩學校是區內唯一的小學,只有六個課室的村校,沒有獨立圖書室、全校一百六十多名學生,男女廁合共才六格廁所,因而希望遷入當時空置的南約校舍,改善上課環境。阮校長還知道南約過去是因為不夠學生就讀而被殺,梅窩學校的申請以一條龍辦學方式,讓中小學共用南約校舍,「希望更善用資源」。

然而,政府對包括梅窩學校在內的十來個申請,一直不置可否,直至五月底,政府卻為正生站台,表示支持書院入梅窩,居民沒有足夠時間消化失去一直呼告爭取的南亞中學這消息,才觸發屈結多年的情緒宣洩而出。

「諮詢會上衝到講台的婆婆,有兩個早出晚歸的孫兒在唸中學,她上台只是為官員訴苦,」陳清華代婆婆澄清;她有學生,升上港島的中學,想補繪畫的課,卻因放學回家已傍晚五、六點,累得不行,「我身為老師看著也心痛,何況是婆婆?」

阿花同樣為傳媒一面倒批判居民的報導而生氣,說了個裝修工朋友故事:「他有三個兒子,本想唸南約中學卻殺校,孩子只好出外上學,但慢船兩小時才一班,」跨區升學的每名學生,每年可得七千元交通資助,但他不願向政府伸手,「只好每天豉油撈飯」。

社運青年王浩賢三歲時,隨父母搬入梅窩,小學過後每天跟弟弟渡海到西環就讀,「繁忙時間時只能搭到快船,每次船費二十元,每天裡每人便要五十元」,交通費太昂貴,終於,在他十六歲時,全家都搬回港島。

阿花本有計劃到正生當義工,到了訪問的一刻,她仍重申,「即使將來正生來梅窩,我仍會去做義工。」

被標籤了為「刁民」後,許多梅窩居民發言時都要小心翼翼的申明立場:「不反對正生進入梅窩」,又或「不排除有的居民有激動行為,但這是因為他們的訴求沒能清楚表達」,避免再強化正面衝突的印象。

但在梅窩開洗衣店逾十年的Nelson很直接,認為正生與梅窩人的對立面是「政府設的局」,居民其實也是受害者,卻一出聲便會「中招」:關乎教育資源的諮詢會,「出席者卻沒有教育局的人,都是禁毒委員會或保安局長李少光,不論將來答應或反對正生進梅窩,政府都是做好人」,不是討好戒毒者,便是順應社區民意;反之,隱去了梅窩教育需求的討論角度,教育官員不必負責,家長的訴求難以被聽見,卻已被定格為排斥改錯歸善的好青年的逼害者,「即使將來接受正生,也落唔到台。」

除教育外,幾年間,王浩賢還看到社區經濟與網絡的破裂:「過去碼頭起至沙灘有一列熟食小販,但後來食環加緊巡查,小販消失,也許都躲回家了;香港本土旅遊方式轉變,渡假村屋無法經營,也聽說朋友當裝修工的家長呻無工開,或原來有幾間獨立屋,逐間賣人。」他指出過去本土旅遊的方式相對較為尊重社區,到離島是去鄉郊休息,但如今以政府帶頭的旅遊模式,刻意塑造景點與休閒設施,卻都氣味相似,如標準化的銀紫荊廣場之類,「石路是梅窩的特色,卻要改舖木板,西九長廊如是、愉景灣也如是。」

他還因為同學外搬而彼此失去聯絡,過去在每楝以平台相連的公屋玩捉迷藏的情景不再,銀灣村越多空置。「政府要發展東涌時,曾經一車車的載梅窩居民到東涌公屋睇樓,但搬出後想申請回到梅窩卻不被准許。」阿花指出另一個梅窩人口減少以至收生不足的原因。

種種政策埋下梅窩居民的委屈,鬱結爆發時單純而直接的村民也許便出言不遜,但藝術家二犬十一咪說:「梅窩人說話大聲,但並不等於惡。」她指居民經常得不到政府的理睬,一些基建如擴闊路面,「他們只得有空時便自己掏錢傾倒泥頭」,雖然醜,卻是逼不得已的自食其力。「長洲對正生有更多包容,但他們亦更有基礎,連渡輪的班次更比梅窩頻密。」陳清華說。

但梅窩人仍不懈地自力解決問題:建築師梁燕玲與一班梅窩朋友,商議、整理、改良出一個三贏方案,交予區議會,建議梅窩學校搬入南約發展一條龍學校,正生學生在梅窩學校的平房校舍臨時安置,而梅窩消防局後方多年來長滿雜草的空地,則為正生量身訂造長遠的校舍。
這方案比原來更合正生以及梅窩居民需要的,在於消防局旁不似南約中學太近民居,踏單車要走約十分鐘,可配合正生部分需要與外界隔離的封閉課程設計;南約書院有全港數一數二的百萬元天文望遠鏡,殺校前一年才購置,設於開放的社區學校容許外間人士借用,比只有關在正生的學生可用,造福更多天文愛好者。

「而且南約是標準中學的五六層建築,約要將某一兩層,改建為宿舍,倒不如用以建新校,成本亦相差不遠。」她指出每個方案都應預估社會代價,試行將正生遷入南約,倘不適合又要搬走,何不就用這段時間為正生與梅窩人解決問題?她指出收生不足已是兩三年前的事,這期間又有多少人搬進梅窩,當中有多少適齡學童,並無調查。

梁燕玲還設想用梅窩學校作臨時校舍期間,正生書院可慢慢融入社區,「就如兆基書院,當年在臨時校舍等待時,氣氛還更濃烈,畢竟有可寄望期待的事物,生命會更正面。」當然,更可緩解正生與居民爭奪資源的正面衝突。

聖經故事的結尾,父向長子說:「兒啊!你常和我同在,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,只是你這個弟弟是失而又得的,所以我們理當歡喜快樂的。」特區政府高官之內,有不少基督信徒,可敢自言在政策上對梅窩這偏遠之鄉,也有如上帝無微不至的全面關顧?或只是厚此薄彼而造成了兄弟同室操戈?
(明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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